农村的出走者
农民工,因城市化进程而出现的人群,也是随着乡村振兴和城市发展而在今天的都市叙事里被逐渐遗忘的部分。陈荣清身上,有这些痕迹的一切特点。
陈荣清是重庆本地人,在农村长大,以务农为生。2010年,虎溪校区的修建挤压原有的沙坪坝乡村,征用了土地,拆除了陈荣清的老房子。带着三十平米的拆迁款,陈荣清走进了城市。离乡旅途不算漫长,车子越来越快,乡村的影子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个黑色的小圆点。走进城市,对一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的中年人来说算得上是生活剧变,然而,手停口停的普通人并没有太多时间去追忆过往,陈荣清也是,他找到新工作,成为了一名送水师傅。采访过程中,陈荣清语气淡淡的,对于从农村到城市生活的不习惯很少提及,字里行间他的失落却隐约可见。“修学校占了好多地,这一片山,还有那一片山,还有那片前面很大一片的,全被包完了。”他叹了口气,“到现在为止,我们那一片老房子都没有了,本来是老房子,是居民区,都没了。”
听陈荣清提到乡村,像是提起一种生活经验。他生长其中,在拆迁前一直在家中务农,那里有他的大部分社会关系。他口中的乡村也是一种心理内涵——其实很多从乡村里走出来的人从未离开过乡村,那个越来越大、光鲜亮丽的直辖市,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一个比“底层”合适的词,可能是“乡里”。3D魔都的内在,是由无数老房子和乡镇实实在在的乡里市井生活组成,而在抽空的城市叙事中,这些生活和文化都逐渐消失了。
「重大的异乡人」
陈荣清是2021年来到重大的,和我们一样,都是这座校园里的新人。
他刚来工作不久,工作强度大,休息时间少,没有时间或精力去认识别的送水师傅或其他教职工。平时学校组织的活动,他偶尔听说,却没有时间参与。问起兴趣和娱乐,他摇摇头:“我不在外面打牌的,在外面打是要花点钱的,那就像赌博了嘛。就过年的时候和家里人打打麻将嘛。”据陈荣清说,他大概七点半上班,中午简单在食堂吃顿饭,小憩一会儿又接着工作,下班后回家后扫扫地,看看电视剧,每天的生活像是复制粘贴。
内敛的他话很少,却很爱护学生们,总是热心、周到又和和气气的。在我们眼里天大的绩点、保研、985高校,在他眼里好像都没有什么特别,他只是笑笑:“读书嘛,好好读书。理解问题什么的读过书总比没读过书要好一点。现在不像以前农村啦,不管做什么事情,最后发现还是读书最好啊。”
[3D魔都的普鲁斯特]
陈荣清日常的生活,靠步行和三轮车可达。他虽使用微信,对手机却并不熟悉。在其他同事都用手机记账时,他仍旧拿着他的记账本,接一个订单登记一次,送完一桶划掉一个订单。他的生活中,往常都市中的汽车、地铁以及它们所代表的速度和效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福克纳所说“邮票那么大的地方”,四栋宿舍楼,一个学校,一个好像被很多人认识却又不认识别人的地方。
在“网红区”的地形外表之下,重庆这座城市隐藏了相当多老市民的生活逻辑和价值理念。这些价值理念被一批又一批涌进都市的人们忘记,又一次次在老火锅的沸腾中重启。在采访中,正是这种久违了的生活逻辑,召唤出我们的理解与共情。因都市飞快发展而与“网红区”错位的人与物,使得重庆的阶级性不容易辨认。我们只看见它的悬浮,看不见它的乡里。
这又不只是重庆而已。中国人有群居的传统,我们曾经有家族,有单位,习惯了一群人在一起。无论是今天城市乡村都存在的“隔代教养”,还是在学校、在社会上结成的小小团体,都是这种生活形态的延续。我们常常批评现代社会的“原子化”,却忘记了营造群体生活、建立社群原本是我们的生活技能。个人和独行,只是近代的创造,却已是今天文化想象的主流。
在宿舍生活里,陈荣清可以说是维系住校生生活品质的重要一环。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有忙一定去帮,学生们忘记把用过的水桶放在宿舍门外他就多跑两趟。陈荣清说:“怎样都是做事,怎样都是干。”我愣了一下,陈荣清拥有我们远未拥有的——大多数现代人由于常年的迁徙早已失去了稳定关系的能力,断绝、失踪、失联......这些冷漠疏离的词语早已成为都市人生活中的常态。而陈荣清般瞩目长远、稳稳定定、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想象,正是乡村中熟人社会生活之一种,是许多人在叹息、许多人在追忆、许多人在试图复刻的一种。这正是陈荣清吸引我们的地方——他是旧的,表现着中国人骨子里熟悉的、又是久违了的生活;他也是新的,是新时代人们的弹性试触,是人们在都市里的蹒跚学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