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

寒潮终于翻过秦巴山岭，进入重庆这片地带的时候，冷气几乎是一往无前地闯过来。寒风瑟瑟，夜雨骤临，这样的天气，你会不自觉走到火锅店去。

可能是因为灰蒙蒙冷色调的黑夜里，火锅店闪烁的霓虹招牌太耀眼、店内的龙门阵太闹热；可能是因为舍友的临时起意，唤醒了四个向往毛肚的灵魂；可能因为落雨，从两路口回大学城的18站等不到一个空座，肚子咕噜咕噜叫，好馋那一筷子裹满香油蒜泥和花椒的鸭肠。

大学城里有数条相似的巷道，或逼仄，或宽阔，或嘈杂，或安静。但无一例外的是，火锅店一家一家地排列其间，热气腾腾的雾气缭绕不散，热辣的鲜香和明亮的灯光组成一场视听盛宴。每一个路过的重大学生都忍不住驻足，刚入校的新生会眼巴巴地问舍友会不会太辣了，入学几年的则老道很多，轻车熟路地从门口冰柜取出几听凉茶，吆喝着让老板先上几碗红糖冰粉。

对这些离家在外，独自迈上人生新征程的年轻人来说，火锅好像不止是一道鲜香的菜肴。他们总会紧张地盯着那些翻滚的食材，好像下筷的一瞬间，平日里有关学业与生活的烦恼会尽数融化；好像在虚心请教舍友要煮多久的时候，平日的矛盾也都随之入肚，伴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热辣，最终成为了一笑泯恩仇的回忆；又好像昔日那些有关“月是故乡明”的愁绪，在欢声笑语中不翼而飞，最终只会在走出火锅店的那一刻，释然成一句“我们学校的月亮今晚很圆嘛”。

遍插茱萸少一人。

遥知兄弟登高处，

每逢佳节倍思亲。

独在异乡为异客，

重庆

本地学生对锅底、油料、九宫格哪一格要下什么菜或许是不太在意的，他们只会选择离学校最近的那一家火锅，老板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味道不会不及格。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摸索中，人们总能在下菜顺序上达成某种一致。

“吃鸳鸯锅行不行？”初到重庆的外地学生会有意无意地瞟几眼隔壁桌翻滚着的、盛着半锅辣椒花椒的牛油红汤，然后转头小心翼翼地问一嘴。桌子上的重庆学生大概听见“鸳鸯”二字时就已经拍桌而起：“鸳鸯锅啷个得行哦！”对于他们而言，连豌豆颠儿都不能拥有小小一方清汤锅，何况是自己这个一直闹着要体验重庆火锅的外地舍友？但这些嘴上嘟囔抱怨着的少年们又会在菜单上冰汤圆那一格打上个小小的勾，嬢嬢端来时他们便会指着那个“格格不入”的男生：“给他，他吃不得辣。”

锅底摆上，冷锅得先下鸭血。在等待鸭血的颜色在锅里由浅变深的这几分钟，往往是一群人做决定的最佳时候。在大学城大大小小的火锅店里，总能听到那么几桌是用着普通话交谈的。零零散散的几个酒瓶子七扭八歪地倒在长板凳边，书生气难掩的年青人一口口抿下苦涩的重啤，学着大人的模样。

小组作业、学生工作和一些八卦是可以在这里拉扯的，而且那些重要的、难以得到统一的事很快就会尘埃落定。人们不会像在会议室里一轮二轮表决再鼓掌宣布会议结束，毕竟鸭血不能煮太久。

等到整锅汤好像火山爆发一样翻涌起来的时候，毛肚、鸭肠大概就有了归宿。老肉片也是要提前下的，用文艺点的话说，就是时间沉淀后才能凸显它的美味。“老子开了二十公里过来见你”，这样的话在熙街并不陌生，用二十公里来追寻一家大学时尝过的老店，和几个老朋友碰一面，似乎是一件很值当的事。

狭窄的桌上总是隔了几代的青春，刚入学的、快毕业的、毕业几年的重大学生不约而同地坐进同一家火锅店，素未谋面，却和谐莫名。小小的方寸天地里，曾经的尴尬或是生涩，再提起来只会觉得颇有趣味，引起一阵大笑。有个夹公文包的男人说读大学的时候偷看过皮夹克女人收到的情书，遭骂了三天三夜。她跟着笑，一拳落在男人肩上，将杯中泛着白沫的啤酒一饮而尽：“你啷个晓得我只吃鲜毛肚。”

煮到最后，土豆、老肉片、麻辣牛肉总算可以吃了。全部捞起来，大快朵颐，这时候的红油锅底是最辣的，吃起来也最酣畅淋漓，土豆软糯而入味，肉片口感爽嫩而劲道，算是一个漂亮的收束。要是再遇上那么一个懂规矩的，把漏勺往锅底一捞，从一勺子的花椒辣椒里拨出几块完整的腰花郡肝塞到你碗里，以后的火锅局，都一定叫上他。

如果非要问重庆火锅的灵魂是什么，我想可能全在这火锅以外吧。熙街店内，三五好友，风风火火，大大咧咧。耿直，没有那么多计较顾虑想东想西；粗粝，没有那些精致到空虚的服务。

翻滚的红汤映射的，是爬坡上坎负重前行的重庆人，他们勤劳，他们乐观，他们温暖，他们关心彼此。

而如我一样，如那桌正在插科打诨的毕业老友一样，又如我旁边那个正被呛得满脸通红却还坚持着吃最后一块毛肚的新生一样，重庆大学，以及熙街与三峡广场数家的火锅，都将成为记忆深处的烙印。我们来自天南地北，今后各奔东西；我们素不相识，却在这所巴渝古校共度四年；我们或许今后难再重逢，但第一次吃火锅时热腾腾白雾里的笑脸，无数次化解在红油锅底里的沮丧和疲惫；离别时举杯祝愿说的蹩脚重庆话，一幕幕，成为这段岁月里难言的诗篇。

人生到此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那桌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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